希腊神话中,Sisyphus领受了诸神的惩罚。他必须无休止地将沉重巨石推向陡峭山顶,再默默望着它滚落回原点。这个动作带不来丝毫希望,而终将永远重复,直到生命为之消磨殆尽那一刻。
读完《白夜行》,这是第一个跳出脑海的意象,虽然通俗,但也精准。绝望而绵延良久的无谓挣扎,恰如桐原亮司十九年来所做的一切,每一次犯案,就像是巨石再一回徒劳地滚落。基于这个理由,读者甚至无法埋怨作者将整部作品写得太过冗长。只因篇幅拖延越久,这绝望就越加深重。
或许很多人始终无法谅解雪穗,但在尘埃落定后,很少有人完全不同情亮司的遭遇。十九年来,他牺牲了太多东西,得到的却又太少。在他死后,甚至无法换来雪穗的一次回顾。而这竟正是他希望的结局。聪明如雪穗,又怎能不懂得他最后的苦心。所以她也只能不回头,无论她心中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嫌疑人X的献身》。如果说《白夜行》是一部不那么令人亲近的艰涩书籍,《X》则无疑是它通俗简化之后的版本。《X》更像一本纯粹通透的推理小说,主线单一,悬念集中,主人公间的互动也更加直白,至少我们可以确信那是出于爱情。而《白夜行》中,一切都透不过茫茫迷雾。主人公听不到表白,甚至无法从童年时光的追述中得到日久生情的证据。它不是合谋,又不是单纯的陪伴,共生两个字,同样不足以描述出背后那些人情味的存在。
在第一章结束后,故事就偏离了本格推理的谋篇轨道,反而变成无数破碎片断的罗列。作者精心选择繁杂的视点,在恰当时机抛出一个个令主人公露出马脚的细节,读者反而比书中侦探更早得到真相。这些碎片彼此勾连,分散在看似独立的案件内,互相印证而又推翻,一步步颠覆或证实既有的疑惑。在整个格局之内,凶手是谁早就昭然若揭,在老辣推理小说读者眼中,连手法如何做到或核心线索何在都无需争论。对作品的阅读快感,纯粹寄托在一种超然观赏的格局上,读者们已不是华生,而是法官,只需静静地等待罪人自白,为什么这么做。
每晚日落之刻,都会有短暂的时分,太阳刚刚以一个微小的角度没入地平线,西方天空中依然泛着青白色的微光。那是大气层对日光的最后折射,也正是所谓的白夜。
在临近结尾之际,雪穗有过一番难得一见的坦白,这似乎是对全文主旨的阐述,但其实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对她来说,与其相信亮司照亮了世界,还不如说他们是在联手抵挡黑夜的降临。他们都是心存恐惧的孩子,只懂得掠夺他人光热,来燃烧自己天空一角,仿佛向无底洞中倾泻水流,妄图将它填满。读者冷眼旁观之时,似乎能够亲眼看见他们肩头的担子越来越沉重,攫取光热的源泉也几近枯竭。直到亮司松手而去,太阳才终于轰然坠落。
这样一场钢丝上的舞蹈,凭着两个人过早的成熟,居然坚持了十九年之久。就连作者本人也几乎无法打破亲自设计的铁壁,而将故事的解决寄托于很多偶然因素的发生。如果不是事出凑巧,或许亮司永远都能继续他异想天开的守护,不必面临法律的威胁。可他们牺牲了太多无辜者手中的幸福,就算能瞒过警察和旁人的耳目,毕竟还是逃不出天谴。
平心而论,结局对于为什么这么做的解释,并不能令所有人坦然信服。再怎么青梅竹马的深厚感情,也未必值得整个后半生的牺牲,更无法抵消旁人们为此而遭受的伤害。哪怕东野一贯擅长结尾翻盘,在此也不得不遭遇到尴尬困境,使他无法给予两人一个光明圆满的结尾。然而,至少亮司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了,这一点上他比石神老师幸运许多。用死亡得到解脱,比起永无休止地推动巨石,或许已是一种另类的仁慈。
日系作家往往具有细腻的人生体悟,在字里行间缓缓流露出感伤悲悯的情调。不论《白夜行》还是《嫌疑人X的献身》,都充满了东野内心深处喷薄欲出的表达欲望,因而更不可能用圆满结局去冲淡整部作品的现实力量。你们看吧,人性中的确存在某种成份,是可以让人做到如此地步而依然义无反顾的。它会带来不容于世的罪行,或达致个人的悲剧,却仍可具有荣光与尊严。
通过私家侦探今枝的口,作者告诉所有人,唐泽雪穗最爱的人并不是她的丈夫。终其一书,同样不曾听到她亲口表白,承认这个人就是今枝所猜测的筱冢一成。这是《白夜行》书中遗留于世的最后悬念。我们不妨相信,雪穗心中的名字其实是桐原亮司,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这只是私心中无法忽略的一种可能,却微妙地被作者交待过的所有线索容忍和默许。
绵延无尽的白夜之行,终将不可避免地走到终点。雪穗和亮司的一生,从没得到过救赎的希望。一点出于同情的温暖揣测,已是读者所能做到的唯一宽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