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最易陷入无理性的疯狂,十年浩劫如是,今日亦须警醒。
国人易陷,其根源总在割裂传统,从而缺乏反思,从而推卸责任,把一切的恶果推给历史、时代、他人,将自己撇清。
没有时间的理由何其充分,逃避历史追问的目光又何其艰难。
今日中国从八十年代反思、回忆、直面历史到逃避、搁置直至当下戏弄、轻蔑、唾弃历史,由来已久,历史已逃至被遗忘的巅峰。
有人会问:历史书大卖、后宫戏热映,历史何其得宠?可惜今日历史追捧者,并不认得真历史,撕开华丽的伪装,我们所见不过是真理之碎屑。
历史被戏仿的时代,怀念一位不世出的史家,该是多么愚蠢天真。
《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及挽词并序》中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反观今日之读书治学,正以求心志于俗谛之桎梏,脱真理之发扬,思想而自由,毋宁死耳。可发一笑也。
陈寅恪笔下的士,正是针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知识分子。
《艳诗及悼亡诗》中,他认为每当社会风气递嬗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巧者奸者诈者往往能投机取巧,致身通显。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
陈在1949年后倾尽心力于学术,写就专著《元白诗笺证稿》《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十五年完成百万字著作,几乎占尽其毕生著作一半。可知其所言不空,言诺行践。而投机者身后,其学术贡献便止步于1949年之前,毕生醉心名利,所谓致身通显,终落得繁华眼前寂寞身后。
十几年前读此书时尚在大学,彼时之兴奋何可待言。从小至大,从未有一位中国知识分子令人感到由衷钦佩和自豪,生活方式本受西风东渐影响,古代伟人又和我们隔着玻璃窗。而《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令人第一次近距离发现,甚至被带入一代大师的内心圣殿。其中的惊喜和感动,难以言表。
今后对古典文学发生兴趣,可算为领路人。巧的是,在高二读过《再生缘》弹词,那是1996年,当时的认识和陈先生最初的认识并无二致,直到读过《论再生缘》,发前人所未发,才明知识、见识、博识之力量,遂知史学之新人耳目。《陈寅恪集》我收藏有一套,细细研读,时有发现。
陈寅恪先生正如一座黄金宝藏,待后来者发掘开采。
修订版费去作者大量精力搜寻线索,走访、查档,可是新人物、新材料的出现时时刻刻拉扯读者的注意,反觉陈的形象,不如旧版鲜明生动,这是遗憾。然而瑕不掩瑜,又有人以为煽情过多,有失客观。以陈先生天才超逸,勤学功力,国宝级的学问家,此类煽情之作只恨太少耳。因为识得其价值者,非有卓见超识眼光不可也。
陈寅恪之发明在四不讲: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个性使然,令人绝倒,悠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