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出过国门,在电影里我们还是可以多次看到,在欧美国家或者日韩的乡镇农村,大片的沃野和森林掩映着上百年的古堡、木房子,汽车悠闲地开在寂静无人的公路上,原始古老与现代生活交相辉映,彼此遗忘了界限,厌倦于都市拼搏的人在这里诗意地栖息。
而中国今天的绝大部分乡村,则是另外一种面貌:古老民居荡然无存,现代建筑光怪陆离,读书成才者谋生都市,打工的年轻人鲜有归来,村头巷尾寥落的是妇弱老幼,费孝通念念不忘的那个乡土中国已经渐行渐远,破碎的乡村中唯有江河山川和日月星辰依旧古老。
比起原始也原始,现代也现代的西方小镇,我们的乡村真是原始得不原始,现代得也不现代。何以至此?读熊培云的新作《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在熊培云唐德刚式的诙谐和幽默之中,我们听他以沉痛却乐观的笔触用家乡小堡村的经历串起他对百年中国乡村大视野的梳理和重建:农民与土地的拥有与被拥有,革命和运动时期的农村,鬼子来了之后的农村,城乡不平等的起源,乡村民主和乡村精神,乡村生活的救赎与信仰,以及随处可见的他自己的乡村成长见闻和其家乡父老的生活命运纪事。
他的小堡村乡村叙事,晓白通畅,入眼入心,既讲故事也讲历史,既有调查也有理论,更有文学、名言和电影,目的不仅在于为一个个沦陷的故乡进行抒情式祭祀,更为了寻找今天乡村面貌的历史和现实逻辑,以及几千年来中国乡土社会的自治经验和自济精神,以期在眼下的城乡治理中,为当今的中国农村破碎的面貌和残缺的权利,在理论远景上开凿一条城市反哺乡村、乡村人才走出之后再归来的改良之路,以达到法国那种城乡两忘的乡村新貌。
多少年来,在鲤鱼跳出农门的思想照耀之下,出身于农家的知识精英,要么出于对故乡的自卑,要么出于对都市的拥抱,要么出于对名利的匍匐,唯恐不知识,唯恐不精英,唯恐不权贵,与过去再见,对现实大地和故乡落日缺少一种最基本的观照与回望。
同是70后一代崛起的知识精英,许知远和熊培云的道路有两种代表性。前一种是城市青年匍匐于西方理念后的都市和中国代言,用家国山河诠释别人的理论,是对他乡的全面拥抱;而后一种则是乡村青年进城读书继而西方游学之后归来的故土沉思,用别人的理论来审视故国河山,是对故乡的再次拥抱。在他乡和故乡的分野和历史渊源之中,我们似乎隐隐可以看到近现代一百多年来中国知识阶层对救国救乡的两种精神传承。
这两种分野,其实并无实质上的好坏优劣之分,也并没有绝对中西之分,我相信他们两人的思路转进也都其来有自,与他们的生活经验、家庭熏陶和城乡成长环境都密不可分。但比起许知远的情绪性、拿来主义和自陷于理论的方阵,熊培云的这种明朗开阔、深浅转换自如和扎根于苦难之上的浪漫性,确实有一种阅读上的沉浸感,以及阅读之外的现实感。
所以熊培云的著书立说、田野调查、乡村介入,更让我看到他从云端落到大地后的坚实感。留学法国、游历海外、文学电影也让他身上也被撒上了一层西方思想学说和普遍人性的光辉,同时他承接着费孝通、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等乡村建设先驱的梦,熊培云甚至说,以后会像他们一样更多地回到乡村甚至扎根于乡村。这种上个世纪没能完成的乡村实践,或许将是未来中国乡村的根本出路。
熊培云的这种理想主义,面临今日中国磐石般的巨大现实,或许是稍显浪漫,但他对乡村的这种关怀和敬意,却引起无数出身农家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和尚未站稳脚跟的人的共鸣,更讲出了像我这样到他乡寻梦而梦不在、回故乡暖心而故乡不在的年轻农家子弟的心声。
回首建国60多年来,在农村包围城市成功之后,城市却不愿意包围农村了,城市在物质建设的马车上奔驰,而乡村却是大踏步地后退,二元分治却是越治越远了。而更悲哀的是,我们既没学会怎么样建设城市,同时也丢掉了怎么样乡村自治。在宗法宗族被破坏掉之后,在乡村礼数和历史传统被破坏掉之后,农村终于丢掉了几千年来形成的灵魂。
今天,大多数的乡村或远或近地都通上了公路,纵向比较乡村的发达确实进步有加,但是横向比起来,城市和乡村的绝大落差拉开了两者之间的鸿沟巨壑,让彼此异为天壤。
前些年,为了大力发展地方经济,当地政府会在很多地方刷一条标语,叫要想富先修路,这些年公路修得差不多了,但是农村发展依然面临巨大问题,修路或许不是最主要的,正像熊培云说的,如果修路只是为了更方便地从农村抽血补给城市,为了让更多农家子弟读书成才后留在城市贡献税收,为了让更多打工者披星戴月地建设城市,这路还不如不修。
最缺少也最重要的,是结束城乡对峙,为人心铺一条回乡的路回到故乡、建设故乡、享受故乡,不是为了寻找记忆,而是为了寄托未来,就像欧美乡镇的人们一样,在城市中谋生,在乡村中谋心,在鸡鸣狗吠中安卧而睡,在风霜小径上漫步人生,回归亘古的人世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