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千江有水千江月》是本像暗号似的书。将近30年前,从布袋镇出身的女子萧丽红凭此书得了台湾联合报长篇小说首奖,《千江有水千江月》扉页上写着献给,故乡的父老。这些年月里,大约有两代人看过这本小册子,读后若干年,无意间吐露书中细节,会惊现某位书友,再叹此书难觅归难觅,收拢的却都是知己。如此听来便是文坛的温馨插曲,甚至是可心惊的刹那。也如书名意境那样,万千陌生人会为了同一本书陡然相惜起来。这样的书,是不多的。
多年来,那些以《千江有水千江月》做暗号的书友们是否窃窃议过:贞观大信为何不明不白地就散了呢?贞观的初恋在父亲的葬礼、大舅的回归、祖母的葬礼、大妗的归隐这几件家族大事之间完成,但和私情跌宕相比,她与故乡家园才是藕断丝连,才是至痴。
贞观是台南海港布袋小镇殷实人家的女子。大信是台北长大、去英伦留学的新城市一代。两人能相识,便托了中国人大家庭多亲多戚的福。若不是后来爱上,恐怕他们都不晓得彼此的辈分称呼到底哪个合适。但世间很多痴情的男女只能做含糊的兄妹,好像林黛玉和贾宝玉。萧小姐笔下的这份情,酷似亲身历过,大约只是小说篇幅的一半,甚至,可以说这份至浓又至淡的情愫不过是针脚般的线索,绣出的景致并非是男女小爱,却是民风民情。
这两人能恋上,并非金风玉露那般的相逢。要说定情之物,大抵是卡住城市男孩嗓子眼的几根鱼刺(还没有看《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读者会不会很好奇呢?那情景确实平淡之极)。要说两情如何牵上,该是古老的手写书信在没有电脑、媒体没有信息泛滥的年代里,一样的字迹、一样的情趣便足以酿成相见恨晚的情缘。相聚时少,鸿雁时多,甚至最后的一场误会,也是由书信而起,让21世纪的读者恨不得发给他俩两只手机,但看到终了,我不禁要叹:手机电脑又有何用,情债情怨就是用心来还的,古今无异。
若说两情尽痴时,哪怕再小一件事、哪怕再平静的无声瞬间,恋爱中的人心中也会有直见性命的瞬间;爱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小我之最有破坏力的震荡。贞观屡屡在和大信身边、信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默契。也许,这样的初恋却是认清自己的过程、欣赏自我之投射。青春期的自恋与恋人,都是一触即发的火。但这不是小说的重力所在。
而是这片家园。虽然写来似有《红楼梦》的笔法,摊贴头痛药膏的绸布、端午的水和粽、七七鹊桥日捏米团时摁下的小凹、小姐妹的一一出嫁但萧丽红是那样的心疼家乡,那么绵软地倚靠在家乡的细物琐事上,所以,我倒觉得更像是陶渊明的意境,更像入世的佛家道义。那贞观从小习读《千字文》、《劝世文》、《三字经》,只落得心田静静沉沉,走在网鱼日月下的鱼塭旁都能洞见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尚且不经世事便也有顿悟天地真谛的机缘。因而,她用什么笔法都可放之一边不提,因为她将所有挚情都写给了华人民族绵延流长的大爱。民间的情爱维系着一代又一代人,而每一代人都在家庭中延续着知书达理的民情。看看贞观和祖父看偷瓜人那段,我们便多少可知:这个故事是何其求善。
四季时令、婚丧嫁娶、邻里乡爱,在这书里都是温婉细腻的主角,看人如何安详,这便是我读后最伤感的感怀。但切莫轻易地说怀旧二字,因那样和乐悠远的生活,岂是一旧可偏括?也不要计较贞观为何憔悴、大信又为何杳无音信,因她最终悟到:无论他给她多少痛苦,都要还给天、还给地,这又岂是一个情字可狭义呢?
看《千江有水千江月》,我感觉该是竖版繁体,细细密密,最好是淳朴的手写体。并非刻意形式主义,但求里外匹配。说来有趣的是,我在2006的夏季雷雨里看完《千江有水千江月》,竟然想起了罗大佑的老歌。徘徊在文明里的人,已撕下门前的对联是否也像鹿港小镇,贞观的布袋还可能留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