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秋意
赵丽宏
一
碧云天,黄叶地……
湖波的微语,落叶的沙沙声,轻轻地协奏着一支秋的小曲。苏堤像一条青黄相间的绒带,默默地伸向水烟迷朦的湖心……
又看见西湖了!今年仲春,我到过杭州,虽然匆匆而过,我还是赶来看望西湖了。那是一个阴晦的早晨,怅然在湖畔站了好久,太阳突然从迷朦的雾气中挺身而出,一下子揭开了那层朦朦的面纱,把西子湖迷人的春色活灵活现地铺展在我的眼帘里——那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绿,是使人心悦神驰的缤纷,就连湖畔垂柳的轻轻抚弄,也让你感觉到一种欢乐的震颤。这是因春的律动、因生命的律动而引起的欢乐……
现在,是深秋了,而且时近黄昏。西湖呀,你会不会依然能像春天一样,给我充满生机的宁静,给我美的享受,给我欢乐?
踏着遍地落叶漫步苏堤,我默默打量着西湖。西湖呀,你能不能和我谈谈心?能不能告诉我,在萧瑟的秋风里,你正想些什么呢?你会不会只使我回想起那些伤感的往事?
一叶孤舟,像飘落湖心的一片枯叶,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地描绘着一幅苍茫的秋景。湖上飘忽着淡淡的烟霞,仿佛青灰色的透明的轻绡,笼罩着逶迤起伏的远山,使它们显得若游若定,似有似无。然而湖畔的山坡上,还是顽强地透露出几星秋的色彩,是金黄、是殷红,是在秋风里变得深沉的墨绿,还有那些使人想起遥远历史的古老屋脊……
对于眼前的西湖秋景,我很难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不尽是凄凉,不尽是寂寥,不尽是苍茫。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眼前的画面静谧极了,幽远极了,和谐极了。这画面中,蕴含着许多还没有为我所理解的丰富的内涵。环顾湖波山色,我的饱经旅途劳累的身体,连同思想和灵魂,全都陶然在诗一般的画一般的秋光之中了……
蓦地,湖面掠过一只白色的水鸟。它用长长的翅膀拍击着湖波,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那雪白的身影在湖面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岛影、游船、长堤、远山,仿佛都被它串连起来,一幅静止的水彩画,顿时活了起来,动了起来……
“这是什么鸟?”我问。
“海鸥。”陪我散步的是一位从小生活在西湖畔的诗人,他的回答使我诧异。
“真是海鸥。你知道么,西湖以前是海。”他笑着补充,像呤诗。
我的想像之翼一下子被扇动起来了。是的,这里曾经是大海,是的,这里依然保存着海的气质。海有宁静的时刻,也有狂暴的时刻,然而他的深沉,他的浩瀚壮阔,谁也无法改变,这是永恒。而西湖的美,也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不管春秋交替,不管冬夏轮转,西湖总是会以她的不同的微笑,向你透露美的信息……
像海一样执著,像海一样深沉。西湖,永远保持着她的美。
二
苏堤尽头是花港。
走进花港公园,才真正看到了秋天的本色。不是凄凉和萧瑟,不是委顿和枯黄,而是火的色彩,是壮丽和辉煌——
枫叶正红。那一瓣瓣红五星般的叶片,在微风中抖动着,像一簇簇小火苗,组合成一篷篷巨大的红色篝火,在青色和黄色之中熊熊地燃烧着。所有的一切,山石草木,池塘楼阁,仿佛全被燃着。我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在北京香山看到的红叶,那是满山遍野的火焰,把秋天燃烧得一片通红。我曾经惊喜得失声叫起来。此刻,面对着西子湖畔的如火红枫,虽没有在香山时的那种惊喜,却也身心为之一振。香山红叶是一种黄栌的树叶,远看红得轰轰烈烈,近看也不免有一种枯萎的感觉。红枫就不一样了,远眺近看,都一样生机盎然。红枫,是我心目中最美的植物之一,在秋天的西子湖畔,它们用自己鲜艳的色彩,向世界透露着生命的
亮色,在秋风里吟诵着一首美丽的抒情诗……
依然有绿。不仅是苍松翠柏,更多的是许多貌不出众的常青树木:樟、桂、黄杨、冬青……在落叶遍地的湖畔沉着地吐着绿,这是苍劲的深绿,是墨绿。最远处是一片水杉树,肃立在青沉沉的山脚下,像古人笔下的水墨画。倘若,西子湖畔春天的绿,给人清新妩媚的感觉,那么,此时的绿,应该说是庄重的,是深厚的,它使人想起人到中年以后的那种稳重和成熟……
也有花。自然是秋的皇后——菊花。在上海,刚刚参观过万卉色艳的菊展,所以,在这里傲然卓立的名种菊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力,倒是悄悄开放在湖畔树丛中的那些野菊花,花朵很小,然而一开就是雪白的一片,热烈而又优雅,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气和生机。在一个不为人注目的小土丘上,居然还长着一片红花草,玫瑰色的小花,悄然开放在绿茵茵的小圆叶中——这应该是春天的标志啊!
西湖,用她的永不枯竭的心血,用她的始终不渝的柔情,哺育着湖畔众多的生命。如今,到了秋天,到了大自然新陈代谢的季节,西湖的儿女们却依然顽强在秋风里挥舞着手臂,为母亲唱着动人的生命之歌……
西湖,你可以因此而欣慰了。
三
大自然的规律毕竟是无法改变的。落叶,这秋的尾声、冬的序曲,依然在西湖畔不慌不忙地飘荡……
有飘零的黄叶,自然有枯秃的树木。我在树林中寻觅……
是什么使我眼前豁然发亮:一片耀眼的金黄,彩霞一般垂挂在宁静的湖畔。这是我视野里最醒目最辉煌的色彩,西湖的黄昏也仿佛因它们而明朗起来、亮堂起来……
看清楚了,是两棵高大的梧桐。在盛夏的烈日中,它们曾用蓊郁的树冠在湖畔铺展一片浓绿的荫凉,谁不赞叹它们的绿叶呢!此刻,每一片绿叶都泛出了金黄的色彩,然而它们还是紧紧依偎着枝干,在湖畔展现出另一番更为激动人心的景象。
谁能说这是衰亡和委顿呢?两棵梧桐像两位精神健旺的老人,毫无倦色,也毫无愧色地面对夕阳,面对西湖,那肃然伫立着,似乎在庄严地宣告:即使告别世界,我的生命的光彩依然不会黯淡!
我知道,一夜秋风,也许就能扫落这满树黄叶,然而我再也不会忘记它们那灿然的金黄,不会忘记它们那最后的动人的微笑、最后的悲壮的歌声……
在一座小土山上,终于看见一棵脱尽了叶片的树,一棵桃树,在夕照中伸展着枯瘦扭曲的枝干。
“瞧,桃树的影子。”诗人指着桃树边上一条鹅卵石路,轻轻地告诉我。
是树的影子,像一幅浓墨构出的画,又潇洒又遒劲地铺展在卵石路上,是一棵花满枝头的春天之树的影子啊!而且这影子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这条黑白相间的小路上,白的是卵石,黑的也是卵石,铺路者用黑卵石勾勒出了桃树那奇特的投影。
此举用意何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靠自己去理会,去想像了。
也许是一种梦境吧——是桃树的梦,也是人们的梦。在秋风里,在冬雪中,憧憬着发芽,憧憬着用新绿,杉万紫千红去装点西湖的春天……
永不消失的梦境呵,每年都会有一次蓬蓬勃勃的兑现的!到春天,人们大概再也不会注意这镌刻在小路上的影子了。影子边,有缤纷的花,有缀满新芽的树枝,远处的梧桐,也一定会悄悄披上绿色的新衣,影子,将融化在绿荫里……
西湖之秋,到处蕴藏着生命的力量和春天的憧憬……
秋 兴
赵丽宏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风中桂花的幽香消散了,菊花的清香又飘起。窗外那棵老槐树,不
知什么时候有了黄叶,民一紧,黄叶就飘到了窗台上。在热闹的都市里,要想品味大自然的秋色,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都市人的观念中,季节的转换,除了气温的变化,除了服装的更替,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而我这个爱遥想的人,偏偏不愿意被四处逼来的钢筋水泥囚禁了自己的思绪。听着窗外的风声,我想着故乡的辽阔透明的天空,想着长江边上那一望无际的银色芦花,想着从芦苇丛中扑楞着翅膀飞上天空的野鸭和大雁,想着由翠绿逐渐变成金黄色的田野……唉,可怜的都市人,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只能用可怜的回忆来想象奇妙的自然秋色了。
小时候,背过古人吟咏秋天的诗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秋明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些诗句使我对自然的秋色心驰神往。想起来,古人虽然住不进现代都市的深院高楼,享受不到很多时髦便捷的现代化,但他们常常被奇妙的大自然陶醉,他们的心境常常和自然融为一体,世俗的喧嚣和烦恼在青山绿水中烟消云散。这样的境界,对久居都市的现代人来说,大概只能是梦境了。
年轻时代,我的生命也曾和大自然连成一体。在故乡崇明岛“插队落户”多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晒黑了皮肤,磨硬了筋骨,闻惯了泥土的气味,从外表上看,我曾经和土生土长的乡亲们没有了区别。然而骨子里的习性难改。当我一个人坐在江边的长堤上,面对着浩瀚的长江,面对着银波荡漾的芦苇的海洋,倾听着在天空中发出凄厉呼叫的雁群,我总是灵魂出窍,神思飞扬。我曾经想,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有知觉的,其中包括一滴水,一株芦苇,一只大雁。我躺在涛声不绝的江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变成一滴水,在江海中自由自在地奔腾,变成一株芦苇,摇动着银色的头颅,在秋风中无拘无束地舞蹈,也变成一只大雁,拍动翅膀高飞在云天,去寻找遥远的目标……我曾经把自己的这些幻想写在我的诗文里,这是对青春的诓歌,是对人生的憧憬,是对生命和自然天真直率的诘问。如今再回头聆听年轻时的心声,我依旧怦然心动。当年的涛声、雁鸣、飞扬的芦花、掺杂着青草和野艾菊清香的潮湿的海风、荡漾着蟋蟀和纺织娘鸣唱的清凉的月光,仿佛仍在我的周围飘动鸣响。故乡啊,在你的身边,这一切都还美妙一如当年么?
然而一切都很遥远了。此刻,窗外流动的是都市的秋风,没有大自然清新辽远的气息。今年夏天回故乡时,我从长江边采了几枝未开放的芦花,回来插在无水的盆中,它们居然都一一开出了银色的花朵,使我欣喜不已。这些芦花,也使我联想到自己鬓边频生的白发,这是人生进入秋季的象征,谁也无法阻挡这种进程,就像无法阻挡秋天替代夏天、春天替代冬天一样。不过我想,人的心灵和精神的四季,大概是可以由自己来调节的。当生存的空间和生理的年龄像无情的网向你挥过来时,你的心灵却可以脱颖而出,飞向你想抵达的任何境界,只要你有这样的兴致,有这样的愿望,有这样的勇气。
是的,此刻,聆听着秋声,凝视着芦花,我在问自己:你,还会不会变成一只大雁,到自由的天空中飞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