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皮囊朽坏,我们还剩下什么?
好吧,你告诉我,还有灵魂。
可是,那脱去了皮囊的灵魂啊。他们在忙什么?上天堂下地狱还是在荒野上游荡?那些古书上的孤魂野鬼,它们所渴望的,不过是转世为人,再得一具皮囊。
温暖的、逸乐的、疼痛的、脆弱的,可耻的皮囊。
蔡荣达写了一本书,就叫《皮囊》,他以这本书献给已经离世的父亲,阿太,献给陪伴着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
“阿太是个很狠的人,连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样用力。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喊:“哎呀。”在厅里的我大声问:“阿太怎么了?”“没事,就是把手指切断了。”接下来,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她自始自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张缝合指头,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她曾经把不会游泳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会游泳,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再次去拜访外祖母的路上,我突然放开步子往甘蔗林那冲,母亲气恼地追我,把我追急了,竟直通往那一跳,海水迅速把我淹没了,那咸咸的海水包裹着我,把我往怀里搂,我看到,这海水之上那碎银一样的阳光,铺满我的瞳孔,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海是藏不住的。
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和它相处的方式。每片海,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生活也有,人的欲望也是。以前以为节制或者自我用逻辑框住,甚至掩耳盗铃地掩藏住,是最好的办法,然而,无论如何,它终究永远在那躁动起伏。
我期许自己要活得更真实也更诚实,要更接受甚至喜欢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才能更喜欢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处理、欣赏各种欲求,各种人性的丑陋与美妙,找到和它们相处的最好方式。
“我在海边上车,一路被带向浓郁的山色,窗外的景致,如同溪流中的光影那般鲜润地滑走,我看着一座座房子在我眼光中迅速到来,却仓促被扯走……我多么希望能和我珍惜的人一直一路同行,但我也明白,我现在唯一能努力的是,却使彼此错身了,我希望,至少我们都是彼此曾经最美的风景——这也是我能想到唯一反抗。”
谢谢时光,谢谢命运,虽然他们那么残酷。但终究让我看到过风景。物都不可避免地有阴暗的一面。想要活得轻松便要学会妥协,我不相信成熟能让我们接受任何东西,成熟只是让我们更能自欺欺人。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副最初的皮囊,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装上更多不真实的皮囊来伪装最后又一层一层地撕扯下来呢?我们的灵魂还在,我们仍有梦,就要不忘初心。
《皮囊》是认心,认人的书。
写这么一本书,是伤心的,伤痕累累的心。
但伤痕累累的心是好的,流泪、流血、结了痂、留下疤痕,然后依然敏感着,让第一次疼痛和跳动都如同初心,这是最好的。
皮囊可以不相信心,可以把心忘掉,但一颗活着、醒着、亮着的心无法拒绝皮囊,皮囊标志出生命的限度、生活的限度,生命和生活之所以值得过,也许就是因为它有限度,它等待着,召唤着人的挣扎、愤怒、斗争、意志、欲望和梦想。
皮囊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