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中央集权制度
—读《旧制度与大革命》有感
作者:张宝霖
《旧制度与大革命》在我的眼里,是一本不大严谨的理论论述作品。较之于其他经典作品,它显得十分平实朴素。却正因如此,我才得以一窥历史上一些真正大事件的真容。因此,我很庆幸,同时也倍加珍惜与《旧制度与大革命》共处的这段时光。得益于托克维尔平实朴素的耐心讲解,我才能够勉强整理出一些关于大革命的鄙陋见解。
大革命作为一个历史事件以大革命精神为先驱,将法国社会已久的积弊以一种突然的方式引爆,而其全过程均系于本书的主线——法国的中央集权,一切角色在本书中出场的原因(由其引出或被其引出)。而这个一切事件的导火索,其形成有其独特的原因——法国政体的建立方式。以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为对照,相对而言,其各组成地区依然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其国家组建类似于"部落联盟",包含着强烈的异质化倾向,国王权力以另一种更为平和的方式被行使。究其根本,地理条件(海岛)是其得以长期维持的重要因素[1],而法国的中央集权,是其身处大陆的地理条件所要求的,其政治体制、文化性质的同质化趋向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中央集权才成其为中央集权。而作者以中央集权为载体,分析封建制度走向倒塌的必然性。
与所有一鸣惊人的伟大革新一样,在大革命前夕,大多数人都不能将它察觉,但它作为一个事件就这样突然地发生了,就这样以它惊人的力量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永久的印象。但是,我们绝不应该将这场伟大的革命当作一个历史的偶然事件来看待,因为这是对历史事实的不尊重,更是对人民群众进步愿望的恶意忽视。为了摆脱该误区的困扰,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大革命是人民群众(资产阶级为主)为夺取政治权力而展开的暴力斗争[2],同时也是大革命精神的载体。而作为历史的旁观者,也许新社会对旧社会的排斥及旧社会对新社会的威胁其会妨碍我们在旧历史与对新历史之间展开的求真探索,使我们在迷雾中徘徊不前。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幸而这本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将新旧两段历史连接起来,发现根植在那片古老土壤中当今社会的根系,清晰地看见大革命的精神是如何发展壮大的。但是,由于旧秩序猝死,新生的政治参与主体不完全发育,后者的弱小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来稳定突然失去前者支撑的社会,然而这却导致了后者推动的革命其动机以其实践结果失去控制为结局。这就是本作所揭示的困局。而本书的目的:"每当我在先辈身上看到某些我们几乎完全失去一然而又极为必要的刚强品德——真正独立的精神、对伟大事物的爱好、对我们自身和事业的信仰——时,我便把它们突出出来;同样,当我在那个时代的法律、思想、风尚中碰到过吞噬过旧社会,如今仍在折磨我们的某些弊病的痕迹时,我也特别将它们揭露出来,以便人们能够看清这些东西在我们身上产生的恶果,从而深深懂得他们还可能在我们身上作恶。"就是为了解决这样的困局提供一种思路,让曾被专制制度冻结成冰的、现在依旧冷漠的人们,能够敞开胸怀,拥抱自由的阳光。作者始终如一地坚持,以数十年的光阴,不忘本我,不渝终始,即使人们不以为然。托克维尔就是这样向世间表达他对自由的偏执、向这个冷漠的世界大声疾呼。
[1] 非农业人口的流动性本质地抗拒中央集权的强化、与强大外敌间天然的阻隔。
[2] 针对一切阻止他们达成目的的群体、个人,所以在斗争过程中教会势力受到打击和斗争后教会复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被反对的,是教会拥有的权力。
1
风貌
大革命前夕,我们能够看到这样一幅图景:专制君主不断扩张权力,因为客观条件已允许这样的想法成为现实,而其自身属性也要求这样的想法被付诸实践。否则,其专制国家将不能保全,其人民将因强权管控的缺失而陷于各自争斗导致的动荡与不安,只因其专制威严不能为他们提供方向和安定。与此同时,新的经济生产方式主体地位在城市的确立赋予了市民们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代表着一股新生政治参与力量[3]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异彩,主导历史洪流的前进方向。但就现在的社会情况而言,让新兴势力掌权是一个绝对的空想,因为他们的社会治理经验显得还不足够,力量也还不足以支撑起整个社会[4]的稳定,所以他们必须等待时机,同时不断地强化自己。反观封建贵族,这个古老的阶层在社会飞速发展的新时代,却没能找到其容身之所,反而逐渐衰落,慢慢枯萎成空壳。但在大革命来临之前,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并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相反,通过他们中一些不凡者的努力,他们了无生气的阶层有了回光返照的迹象。然而,他们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只能是徒劳。因为历史的巨轮将滚滚向前,落后者将被毫不留情地抛弃,沦为历史银河的一粒星尘,回力无天。
[3] 作为参政主体,资本主义者与城市中产阶层的确是新生的(相对而言),毕竟他们是新经济生产制度产生的(当然也产生了新的经济生产制度)
[4] 人民的社会——一个由人民主导的社会,在这个情况下 ,"人民" 必须作为一个真正共进退的阶层掌控社会主导权而不至于使他们中的小部分人在不改变他们整体阶层属性的情况下脱离他们的阶层而"替"他们将社会的"合理"秩序维护
2
反动阶级内部的矛盾
国王、第一、第二阶级都是第三阶级的压迫者,同样享受着第三阶级无偿的供养,同时又毫无节制地作威作福,尽其破坏[5]之能事。但在他们内部,却并非是我们想象中的铁板一块,他们之间也有着深刻的矛盾,这些矛盾同样是无法调和的。其中最尖锐的一对的矛盾,就是国王与封建领主[6]的矛盾。这同样是新制度与旧制度之间的矛盾[7],是成熟条件下王权扩张与封地制度之间的矛盾——中央(国王势力)在首都集中处理全国事务的条件[8]业已具备[9],首都的情况——巴黎[10]已经作为专制法国的代表,将全国其他省份置于依附的地位[11],同时也有利于王权的扩张。有利条件的增长伴随着不利条件的消褪使王权的梦想显得愈加真实;命运的天平似乎也在倾斜——旧制度的稳定性驱逐了其自身的流动性,使得守旧者与他们可怜的被统治阶级一样,处于各自分裂的不利境地,任人宰割。在这样的有利条件下,旧制度[12]的消逝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时间不等人——风暴,在有效的准备完成之前,突然地出现[13].
[5] 破坏生产,破坏和平。
[6] 属于贵族。
[7] 现在看来,则是旧制度与更旧的制度之间的矛盾。
[8]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国家的交通及通信手段,这就是为什么热带雨林地区难以形成庞大的帝国。
[9] 甚至出现了"御前会议"(专门替代议会为国王提供决策建议,无国家重大决策决定权,对于一些杂务就另当别论)这样的专制怪胎,相当于中国古代汉王朝时期的"中朝".
[10] "事情由来已久,自中世纪起,巴黎似乎是王国内最大、手艺最巧的城市。这点到了近代愈为明显,随着行政事务全部集中到巴黎,工业也集中到这里。巴黎越来越成为时尚的典范和仲裁者,成为权力和艺术的唯一中心,成为全国活动的主要起源地,法国的工业活动更加收缩集中于巴黎"——摘自原书116页(商务出版社)。
[11] 这样空间上高度的聚合所提供的阶层联动性,也是革命在最初内取得进展的有益条件。
[12] 这里指的是封建领主制度。
[13] 大革命使平民的躁动打断了王室集权的过程,体现的是平民充分联动后的能力远胜于王室,但从本质上看,王室集权与平民革命的动力是一样的——阶层联动能力的增强。这真是令人惊叹:这个神奇的因素能够使国王变得强大,也能够驱其迈向死亡。
3
枷锁的挣脱
阶层联动能力[14]的增强,使得群众的力量变得更加难以掌控。联动能力流动性来源自日益增加其自身权重的交通、信息技术及使劳动阶级日益紧密结合并不断武装他们的新生的、高效的生产方式;而联动烈度则是为当时第三阶级受到来自统治阶层的压迫而产生的抗逆倾向、长期积累的社会改革成果及继续改革的动力所提供。对于统治阶级来说,情况越来越糟。首先,城市因为市民天然的聚集、市民实力的增长和自治意识的增强,正在变得越来越难以管控。正因如此,城市成为平民百姓们逃离封建势力剥削的去处。此外,当封建农村的分散性不能再为其统治阶级提供持续稳定的控制力时,寄生于封建农村的贵族,不仅失去了原来的政治势力,也失去了国王对其的信任[15].他们逐渐变得贫穷、落魄,只剩下先祖光荣外壳为其遮羞。然而他们依恋不舍的各种特权却让他们引火烧身——他们保持特殊的状态将不为群众所容忍[16],于是二者矛盾激化。而站在制高点上的国王,十分希望这三方对立的矛盾体中其他两方互相较劲,而自己隔岸观火,韬光养晦。但是就现状而言,其如意算盘打空的结局是可以预见的。因为农民于乡村反对封建领主的同时,城市中的市民也在向专制君主展示他们的力量。然而,这两者却有天壤之别,前者的存在是西欧封建时代的基本特征之一,时间跨度极长却无关痛痒[17];后者的产生及其发展却在短时间内颠覆了反抗事业的状态,更新了反抗者的形象,更是取得了令历史面貌焕然一新的进展;这个过程中,他们不断卸去紧压在身的沉重负担,增强自身的力量并不断强化反抗的自由意识,直至最后将这些无端的欲加之物摔翻在地。而成就这伟大功绩的过程,就是伟大的法国大革命。
[14] 由流动性和强度(烈度)组成,可以理解为流动性?强度(烈度)。
[15] 国王不再依赖他们进行统治(相对而言),他们失去了价值,所以国王不会再继续对他们施予"信赖".
[16] 这样情形的导致,是原统治阶级的力量不能维持原有的统治秩序的结果,所谓"思想解放",只是其表现形式,因为反抗——只能在现实世界中被实践,再向精神世界施加其影响——思想是无法被压迫的,所以其"反抗"也是无从说起,要是非要将这两个令人喜爱的词语联系到一起的话,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反抗"思想为反抗的具体实践活动提供方向指导和行动借口的在整体反抗实践活动中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17] 弱联动能力导致斗争成功率的低下及无法更新现有制度的可悲现状,他们是失败的"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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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政体,相同的中央集权
只要"友好"的国际环境[18]、平和,分裂的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的扩张状态能够继续存在,封建的中央集权制度就能继续延续他的生命,因为这些因素为它提供了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环绕首都的国家精华区,被中央集权制度供养着,不断增强其于全国的影响力,又反过来对后者的存在施加持续的增益。与此同时,国王不断稳固自己的地位,不眠不休地颁布有利于其统治的政策[19],随意囚禁甚至处死任何胆敢轻视王权的人,只要这些行为不至于过火。但现在,幸福时光即将永别——因为国王选择为"延长生命"而战,而他原本有机会不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维持平衡的条件因为客观情况的变化、自身增长瓶颈的到达,发生了可怕的质变——阶层联动能力的增强,使得人民在力量的诱拐下,失去了原本温良恭顺的淳朴性情,走上了"反抗压迫"的不归路;而这导致的一系列效应中,十分不幸地包括了统治阶级扩张状态的终结,"内部"战争的提前到来。这一切轻松地将国王曾经的努力化为泡影而又逼迫他做出决断:延长生命或以另一种形式生存。不像英国人,法国国王在封建君主的历史困局中,选择了前者——体现了他既短视又贪婪的本性。然而历史的车轮不会因某人的失策而易辙,旧制度必将以新风貌再度临世,因为"统治",这种社会需要没有错——以阶层分化为标志的社会"统治"与人类社会同源同体,错误在于软弱的统治者——只要他们的能力不足以维持其权利(权力),就必然发生一些他们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只是其具体形式会因为一些"偶然"而产生符合同一趋势的不同表现形式。
而后,便是我们熟知的——革命君临人间,以无穷的力量破而后立,其先导大革命精神如同宗教信仰一般,摆脱了以往思想在对象、空间、时间上的狭隘,在人类内心引起斗争的共鸣,进而广布四海,挑动着世界的神经。其急风骤雨般地横扫一切,似乎将社会原貌完全地改变,摆脱了旧制度留存的一切阴霾。然而,只要构成中央集权政治的要素依然存在,旧制度就不可能完全被逐出法国。古老深根依旧埋藏在现代人政治生活的土壤之下,只是不再以封建中央集权的形式展示在众人面前。这就构成了一个现世的悲剧:高尚的自由并没有随着伟大的革命而来到人民群众中间,相反,压迫以新的形式重新施加其影响,使自由的理想真真实实地沦为笑谈。但我们总要追问这不合理的结果,不断地提出疑问:(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是革命领导者人的堕落?是历史的嘲弄?还是当时人的想法?然而这些猜想都不合理,因为历史自有公道,偶然因素无法妨碍其根本规律不偏不倚地发生作用,而这个不能让人满意的结果,其产生是中央集权制度的支撑因素没有发生根本变化的状态的结果。虎视眈眈的外国依然是虎视眈眈的外国;革命热情平息后的人民依然平和、分裂、不知所为、根本无法支撑一个以"自由"为原则的社会;革命洗牌后,统治阶层又因新的躯壳重获生命活力——中央集权依然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18] 不能够大规模调动国家力量的国家必然会被能够这样做的国家所取代,这是优势策略的属性要求的。
[19] 如路易十一曾经成倍地增加封爵的人数:这是贬抑贵族的一种手段;其后继者更是为获取金钱而毫不吝惜地受封晋爵。
5
革命的意义
就革命理想而言,革命没有完成它的任务。因为对于"自由"来说,这是一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不过如果将它作为一个口号、一面旗帜来谈,不能被切实实践却是无可厚非的,毕竟其要求的内容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大的广度内充分实现。因对于饥渴于自由的人们来说,革命就像高树树上稀疏的果实,需要有人作为梯子才能被摘下。然而,就算果实被摘下,也只能解决一部分人的饥渴问题。因为事实上胜利果实不足的问题是不能通过点燃激情来解决的。这样的境况永远也得不到解决,人类社会中永远就只有少数人免于"饥渴".这就是为什么 "革命洗牌后,统治阶层又因新的躯壳而重获生命。中央集权依然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就历史使命而言,革命的任务是完成了的:大革命后的法国进入了由资产阶级长期掌控的历史时期,规模宏大的社会变革再没发生,法国的发展也因此搭上了快班车。
历史就是这样,有着永恒的法则,不会因"偶然"而改变轨迹,谁都可以希望、憧憬,即使"被"认清现实,但谁要是胆敢阻止它的前进,谁就要被它的巨大的车轮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