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团圆》看得有些恍惚,其实前半部分的很多内容之前在张爱玲的其它作品中一再读到过,而心中隐隐期待的正是由她自述那段著名的斑驳陆离的情感过往。
张与胡兰成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些,不管是一身寂寞情迷云雨还是为才倾心唯此知音,总逃不开自愿委身汉奸的污名。张的文字令人恍惚,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始终蜷缩一隅,随时恍惚的人。在那个小角落里,家国恩仇不过是淡到可以忽略的背景,义务与责任感更无从谈起,这或许在于她自幼父母亲情缺失,连"爸""妈"都从来没有叫过的孩子,与任何人之间俱是隔膜——无人于我有责任,我又有责任于何人?更兼脆弱与敏感,便把恍惚当做自我保护的方式,让周围所有都不真切,不清晰,裹成一具模糊的壳,似乎不仅能滑开伤害,还能维持内部温度,至少可以令自己觉得不太冷。被迫形成的封闭及戒备如心结茧,只有渴望被填满的虚空在又迷惘又明确地等待。
乍见某君,伊竟颇解衷怀,一句话,一个眼神,好比忽然被初春野地里的毛毛草搔进鼻孔,又痒又想笑。其实不过是随手拈起来,怎么之前却没谁这样做过?然后就陷进去了。不是不能早一点抽身,不是没见到伊拿着满把毛毛草在手里。或有因舍不得而忍耐的成分,更可能是习惯了勿施责任于人而若即若离地放任。一面清醒刻薄地批判,一面却任由自己混沌其中,保持恍惚。即便到"汉奸之妻,人人可戏"的那一日,她恍惚里瞬间坐上老虎凳,如此悲凉的一幕竟也能信笔轻轻带过,可见当时心茧之厚,层层包裹,他人无法触及也就罢了,自己更是碰也不碰。
而胡竟是这样的一个滥人啊!小说正文前罗列出张与友人的有关通信,里面称其为"无赖人",提到当年之所以"雪藏"《小团圆》都是因为担心为其抓住利用,好在台湾政界苟延残喘,害怕为其连累而被拖下水。曾经爱侣而今如此避之唯恐不及,可以想见胡为人。
无论真相是什么,后来人总是愿意当成传奇来回味。以前看电影《滚滚红尘》感动得稀里哗啦,现在想想,那里面的沈韶华性情激烈忘我,绝非张爱玲,而纯是三毛写照。男主角行止尚算收敛,乡下三人尴尬见面那幕也因戏里他窘迫嗫嚅的形象似乎并不如何令人厌恶。三毛大概只想拿大时代里众生对命运的无奈来做稀释剂,以泼洒她轰轰烈烈的"爱情即生命"的主题颜色吧。忽发奇想,《色戒》里易先生杀了王佳芝,倒象是看见张爱玲自己被胡兰成杀了,至少是她的某部分就此死了。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小团圆》以此段开头,又以此段结尾,而她终于可以不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