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田园交响曲、背德者,被称作纪德三部曲,据说都带有自传色彩。比如纪德12岁丧父,并且炽烈追求他的表姐,最终也与表姐结婚,这听起来很像《窄门》的故事。但是,自传色彩,毕竟只是色彩,不是真的自传。
然而,我可能不该拿这个来看待纪德。他的小说,不容易与他本人分得开。
一
我平常读小说,不喜欢与作者个人的经历混起来。可是,阴差阳错地竟读了一本介绍纪德生平的书,发现《窄门》的自传性不是一般得强,主要人物和关系几乎都复制了纪德真实的生活。早年丧父,舅舅家二女一男,舅妈外遇,爱上表姐,表姐对宗教狂热,有一个姨妈等等,这些小说中的元素,同时也是纪德本人的真实情况。
小说中有一个关键情节。杰罗姆去找阿丽莎,下人拦着不让进,他闯进去后,看见舅妈在会一个军官,阿丽莎一个人在一间房里跪着流眼泪。这件事不是虚构,是纪德和表姐的亲身经历,几乎原封不动地被写进小说。
在小说中,阿丽莎发现妹妹朱丽叶(纪德母亲也叫朱丽叶)爱着杰罗姆,立即拒绝了杰罗姆。读者想当然以为,阿丽莎是因为可怜妹妹,才坚决拒绝的杰罗姆。这把戏纪德最拿手,一个完美借口,骗自己、骗杰罗姆、骗读者,把大家都带到坑里了。但阿丽莎的坑比这个深。她受父母婚姻问题的刺激,排斥情爱,投身宗教,一心要走窄门,结果走上了窄路,终于陷入绝境。她的迅速死亡,非病非灾,她是纠结死的,纠结在爱情和窄门间,用虚幻的道德理想,扼杀了现世活生生的生命。小说最后阿丽莎的日记,写得压抑沉郁,无法卒读。这是推出一大堆沉重的筹码,要上帝兑现窄门的承诺吗?
母亲出轨事件,给阿丽莎造成巨大刺激和压力。其强烈程度,可能是现代人所不能想象的。推想一下,她憎恶母亲的行为,又无法摆脱对母亲的感情,可怜于父亲被蒙蔽,处在几种思想的剧烈拉扯之中,该是多么纠结。她是长女,要顾念妹妹和弟弟,她没人可以指望,只能独自承受,自责自怨。她自己也是个大孩子,思想幼稚,情感脆弱,她对情欲的厌恶很难不泛化到她与杰罗姆的爱情上,甚至把母亲的不轨与自我的不洁混为一体也说不定,这就使她陷于重重束缚,解脱不得。
阿丽莎投身宗教,宗教没能给她拯救,而是给她服下一味毒药:生而为人的原罪感,与母亲血脉联系和个人情爱的双重不洁感,追求虚假拯救、隔绝人世而不是勇敢走向生活、艰苦成长。
在作家真实的生活中,纪德历经万难终于与表姐结婚,而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这篇《窄门》的创作,未尝不包含妻子(表姐)的真实心路。
比起一心走窄门的阿丽莎,承受爱情折磨的朱丽叶对痛苦的承受,生的坚韧,是多么顽强。朱丽叶年幼,母亲的事对她的压力肯定小于对阿丽莎,这是她的幸运。
当初读《战争与和平》时,娜塔莎说了一句未必冰冷却十分无情的话:“有些秧子,注定是不结瓜的”。这句说索尼亚的话,太无情了,近乎刻薄,不该是可怜而并无过错的索尼亚该得的,也不该是性格那么温厚的娜塔莎说出来的话。
可是这句话中的真理却不可忽视。《源泉》里的凯瑟琳,《窄门》里的阿丽莎,都是这句话:“有些秧子,注定是不结瓜的”。爱情也罢,哀伤也罢,都是理由,又都不是理由。路,最终是自己走出来的。然而把人引向窄门的,不也有许多非人性的东西吗?索尼亚那里是寄人篱下的地位,凯瑟琳那里是托黑舅舅的权力野心,而阿丽莎这里是宗教。
二
许多人喜欢《田园交响曲》。《窄门》过于简单,《背德者》过于晦涩,而《田园交响曲》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好故事好文笔,又浪漫又深情,又美丽又传奇,又侠义又哲理,风景如诗如画,音乐行云流水,雅俗共赏。
上帝如果先创造夏娃,他会不会爱上夏娃?那样恐怕就没亚当他老人家什么事儿了。当然了,这是有前提的:上帝他老人家是个男的。我不知道纪德是不是有过这个想法,大概是不会有的。写小说人的不幸,在于他无法像我们这样超然净心地读自己的作品,并且常常把作者没有的想法加在小说头上。
在浓密大雾的层层包裹中,在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简陋村舍里(注意这个场景描写),牧师被带到一个刚刚死去的老妇人面前,举行死后仪式。老妇人生前孤身一人,但牧师发现,屋里还有一个活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牧师说像一团没有灵魂的肉,牧师妻子说是个“玩意儿”,没有视力,不会说话,看不出智力,被满身虱子啃咬着。
(这个开头会不会觉得熟悉,好像哪里见过。对了,就是聊斋。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也像聊斋,三四分像。)
牧师不知该怎么办,不能眼看孩子饿死,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他做了所有人都会做的事,把这个没有灵魂的活物带回家去。
可是牧师家里已经有几个孩子了,一个乡村牧师当然不会多么富有。仅仅给这个他们命名为热特律德的孩子一口饭已然不易,牧师又发下弘愿,还想对她教育启蒙,教她说话,向她传授上帝的福音。这工作不说多繁重,光有无可能已教人费尽踌躇了。
在牧羊人眼中,一只离群的羊的价值可能高过整个羊群。要理解这个道理,数学不能太好。反正牧师就是这样认定了,他要为这个野兽一样的孩子开启灵魂。他成功了。按照现在中国式父母的看法,这个不仅输在起跑线上、而且输在赛程接近终点的女孩一旦开启了进化的节奏,就以几乎一天一个变化的速度,迅疾地赶上同龄人。她听到了世界的五颜六色,听到了天光中变幻的雪山,听到了四季里黄绿的森林,听到了草地上开放的花朵,听到了枝头上鸣叫的小鸟,她看到的世界,就是一首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
可以想像吗?在这一天又一天里,每天都有新的惊喜在撞击这位乡村牧师的心。他每天投入心血,等着看有什么新的惊喜,而那惊喜也如期而至,远远超出他的预料。那不是电子宠物,不是联网游戏,而是个又聪明又美丽的十五岁少女,每天在这个一直宣扬上帝奇迹、却从没见过奇迹的穷牧师眼前展现神奇,打开眼前世界不为人知的奇幻之境。他不再是个乡村穷牧师,他真的成上帝的使者,甚至上帝本人。这个开辟鸿濛的创世之举肯定会让牧师身心激荡,不出所料,他爱上了他找回的迷途羔羊,他连神职身份和已有家室都不顾,连儿子都决裂了。
在围绕着收养热特律德的家庭矛盾中,牧师的老婆先是抱怨,后来又尽力尽心(如果不乐意也可以叫尽心的话)照顾这孩子,及至发现牧师感情不对劲时,也只是嘟囔几句,发点牢骚而已。这个诞生了圣女贞德的民族,女性在很多方面都与中国人很像,隐忍,克己,吃苦耐劳。很自然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里奥里维的姐姐安多纳德、《项链》里的玛蒂尔德,甚至《包法利夫人》里的家庭。
如果故事延续,那就成了牧师出轨事件了。但是,盲女又上演了新的奇迹,经过手术,她居然恢复了视觉。
纪德说:如果双目失明,那么罪孽就消失了。但小说说的是,如果双目复明,爱情就消失了。爱情与罪孽,总埋伏在彼此的华荣道上,这似乎成了纪德的套路。原本爱上牧师的盲女,看见牧师之后,就奇怪地失足落水,染疾去世了。
在盲目的状态,她没有爱,只有情,就像夜晚没有太阳只有腊烛一样。烛光虽暗,但它是一份刻意,一份深情,关乎拯救,无关乎道德。双目失明是情义之境,双目复明是自由之境。阳光虽亮,但它是自然普赐,不含情愫。等眼睛复明,美丽的阳光涌入眼眸,谁还看得见那点烛火,于是情义不见了,罪孽产生了。可怜的牧师,为了一只垂死的残羊不管99只羊,可是换不回女孩的爱。这个悲情,假如有上帝,他也会为黯然。
有人建议,读《田园交响曲》,应该听着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这个主意真不赖。
三
《背德者》,总的来讲是晦涩的。据说小说题目另一个译法是《非道德的人》,说这是更符合作者本意的译法,非道德只是说未按道德行事,并非就是背德。然而,从文中强调,写这件事并不是要审判米歇尔这句话来说,翻译成《背德者》也不算过分。
然而看完小说,让人不解的却是,米歇尔背了什么德?他结婚后没有了研究历史的兴趣,家产也快挥霍光了,妻子也病死了,但这些只能说他生活能力差,人情世故不够练达,或者不会照顾病人,这与德不德没有关系。为什么把背德作为小说的中心?
这正是小说的晦涩之处。这晦涩不怪读者,而是作者故意捣乱。纪德有意在表象的故事下,藏着另一个故事,故意话只说半句,后半句不说了。
其实纪德已在白描中把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可就是点到为止,不把掲破谜底。要想弄明白,还得辛苦读者把不同的描写对照来看,才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比如说,小说只说米歇尔的妻子马思琳美丽,但从没有描写过她脸长什么样,眼睛长什么样,手长什么样,衣服怎么样,姿态怎么样,更没有写出她是如何美,如何有魅力。
有人说,他们是亲戚,从小熟悉了的,而且米歇尔也说了:“我对马思琳没有爱,但我也从未爱过别人”。这个解释真的可以,也真的免强。事实上,小说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描写过任何一个女人的美和魅力。
可是,再来对照一下他对一个小男孩的描写:
他先是感觉难受。看小孩子为什么会难受,人的生命本能都是喜欢小孩子的。这不怪吗?再说他对小孩的身体、服装、表情、姿态,无一不细细写来,也是不寻常。
再往下看,当他不自在的感觉消失了,开始盯着小男孩看(注意他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又是欣赏他的手腕脚腕,又是欣赏他娇嫩的肩膀,又把身体靠过去,又假装(假装两个字不奇怪吗)喜欢他的玩具,又是给钱。这什么意思?
接着就写道:“第二天,我觉得有些无聊,这还是第一次。”他生病那么久,经过那么长途的旅行(法国—意大利—突尼斯—土耳其,没有地理概念的可以找一张地中海地图看一眼),几乎死去,可他怎么会第一次无聊呢?那真的是无聊吗?这无聊不奇怪吗?
看他接下来的话:
他会为了一个阿拉伯小孩第一次感到无聊,他会因见不到这个小孩烦躁到不能忍。这难道都是正常的心理吗?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米歇尔在公园里遇到了一群小孩子,他本来很喜欢这些小孩子,可是他嫌不痛快。为什么不痛快?他嫌马思琳在场。心中想的是以后自己一个人来。果然,后面他就不让马思琳跟来了,都是一个人跟那些小男孩玩。
作者也是生怕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偏偏在第一次跟小男孩巴基尔外出游玩时,遇见了他的妹妹,并且也有几句描写。为了对照,也可以抄录下来,看看有没有不同:
这种眼光何其客观,何其平淡,何其流水账。有阅读敏感的读者马上就能比较出与看巴基尔时的区别,甚至想起米歇尔说起马思琳的冷淡语气。
总之,在一群小男孩的陪伴下,米歇尔突然找到了自己。垂死之人也来了精神,天天外出散步(当然是不带马思琳的),竟然康复起来。
并且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与马思琳就宗教问题发生了第一次冲突,他严厉地拒绝了马思琳为了他去天主教堂里祷告。这个只怕也是作者唯恐人们不知道小说的意思而刻意安排的吧。不管叫背德者,还是叫非道德的人,这都是他对道德、信仰方面第一次有意识的表达。
然后就写了他剃胡子的事,剃胡子算什么大事呢?可是在纪德笔下,那仿佛不是剃胡子,而是如清末男子剪辫子或者再晚些女子放缠足一样的天大事情,简直像是关系前途命运甚至性命名誉的一生豪赌一样。
然后他去了他们家的田庄,就遇见了十七岁的男孩夏尔,初识夏尔和池塘摸鱼的情节写得风光旖旎、耐人寻味,又是天天早起出去骑马(当然也是不带马思琳的)。
如果把这一切串联起来,还没明白米歇尔在干什么,那只怕不是未经世事,就是读书不得其法了。当然如果真不明白,再看一遍,还有比上述细节说得更清楚的表达。
许多人不明白梅奈尔科是怎么回事。这么个来无影去无踪、说话云里雾里的人是干什么的?他在说什么啊?理解了以上的东西,再来看他说的话,只怕就很清楚了。
梅与米歇尔谈过三次话。第一次谈话他表示知道米和小男孩之间的一切秘密。第二次谈话他要米做自己,听从生活的召唤,不要被道德标准所控制,还要求他在最后一夜与他在一起。第三次米歇尔抛下急需照顾的马思琳,两个人心情疾切动荡地相见,在一起呆了一夜。
把这一切放到一块,米歇尔的问题作者说得够清楚了。为什么读起来这么不清楚呢?这不怪读者,而是作者故意布置迷魂阵的结果。
第一个方法是移花接木,真真假假,放了很多烟幕弹。比如在他第一次紧紧盯着小男孩时,接下来马上解释说小男孩刀伤流血,让他感受到了小孩健康的血和他的咳血之间多么不同。这未必为非,但却是以假乱真,把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遮掩过去了。再比如,他说到夏尔,马上扯上庄园管理的事。联想起《窄门》中插入朱丽叶来搅乱爱丽莎的问题,也是同一手法。
第二个方法是话只说半句,其余的留着不说。比如说到他剃胡子的事,他只说,“我觉得像是摘掉面具,露出了真正的自己,当时我并没有兴奋,而是一直在抑制自己心中的恐惧”,“我看到自己俊俏的模样,不担心人家因为相貌对我说三道四,怕的是被人看清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被我的思想猛地吓一跳。”真正的东西是什么,恐惧什么,怕被人看清的脑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作者就不说,让你猜。在与小男孩来往、与梅奈尔科的一夜,都是只说部分,没说的让人去猜。
所以小说是有明暗两条线的,或者说故事下还藏着个故事。
作为明线,马思琳的命运十分突出。她嫁过来前,是个健壮、美丽、性格也很平和的人。结婚后一段时间,身体越来越坏,终于死去。令人惊异的是,米歇尔跟她走了条此消彼长的交叉曲线,一开始米歇尔病到垂危,可当马歇尔身体好转时(也是性情大变时),马思琳的身体开始急剧恶化,没有明显的原因,而且医学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两条交叉曲线是不相关的吗?还是如中国人说的命里相克?可能真正的原因是,婚姻对米歇尔是精神摧残,而走上“非人性”(马思琳语)生活道路的米歇尔,则是马思琳无法摆脱的梦魇。在米歇尔不顾妻子怀孕生病,去与梅奈尔科度过一夜,回来时发现妻子流产,则成了二人命运的重要转折。这可能正象征两条曲线的发展,不是无关的巧合,而是有着相互促进的关系的。
《窄门》
通往上帝的门比较窄,只能过一个人,所以她愿意用她的爱情成全他高尚的品德。如果宗教带来的只是原罪的束缚,那最后的悲剧也是必然的。
《田园交响曲》
当她是个盲人的时候,想象中的他是由他所有的思想堆积出来的,是他用爱将她与现实隔离,那种虚幻的真实 美好的不掺杂旁物。当她终见光明,眼前的他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他们的爱情带给别人的伤害也清晰可见。当活生生的现实展现在她眼前,她开始怀疑爱情、怀疑美好。这对比下的冲击,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
《背德者》
他说“一个人在小的时候,别人对他灌输的道德将会对他产生深刻的影响,将其紧紧束缚”。所以,一旦意识这种束缚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摆脱它。这也正对应了他从最初的人性压抑到人性苏醒再到人性放纵的过程。在道德与人性之间,他选择了人性,放弃了道德,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沉沦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