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读时,尚与朋友笑谈:终于到了遇见一本好书,还可慢品,不至于熬夜的年龄了。
头二十章,发现自己思维的脚步会时不时地顿足在这样的语句前:
“政治上并不存在暗杀。亲爱的,你跟我一样清楚,政治上没有人,只有思想,没有情感,只有利害。政治上,不能说杀害一个人,那只是清除一个障碍...”
不是吗?古今中外,“政治犯”,是恐怖的思想,是当权者的绊脚石,是牢房的代码;他们不是人,所有适用于人的字眼,对他们,不适用。
“犯人,因为他们已习惯在黑夜的静谧中谛听蜘蛛结网和地牢天花板上凝聚的水滴每隔一小时坠落的一次声响”,“这是一片死亡之海,就如万顷碧波似的伸展开去,不过在这片死海之中,沉浮者会感觉到双脚被沥青似的泥淖粘住,愈陷愈深,直至沉没。一旦粘上,除非借助神力,否则必然完蛋,每次挣扎只能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虽是译作,如此文字,如此画面,怎能不令人动容?马赛,当我第一次看到它时,曾被那些冲着城内的护城炮口所震撼 - 这城内之人,该是有着怎样的反骨,让当权者如此恐惧?站在马赛最高的Basilque Norte Dames de la Garde教堂上,看不远处的伊夫堡,四面环水,小岛形状近乎一个完美的圆,又像一个悲哀的句号。试想当年,该有多少在静谧中谛听蜘蛛结网的人,在这里,不愿、不想、不情愿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是的,就是在那高耸的峭壁之上,一个脚上被坠着三十六磅重铁球的“障碍”被扔了下去。从此,没有了那个阳光,善良,对所有人都充满关爱的唐泰斯;有的,只是那个从死亡的海底里爬出来的,被上天重新洗礼过的复仇天使 - 基督山伯爵。
我不得不承认,二十章以后,阅读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
时过境迁,似乎所有当事人的命运,在伯爵回来后的世界里,竟都已是如此的不公。名字可以改变,地位可以迁移,但善的依旧善,恶的仍然恶。只是此时,一张用财富、智慧,和复仇编织起来的大网,在大仲马的笔下,正慢慢地撒开。
如此缜密的计划,如此精巧的构思,真的不敢想象,42岁的大仲马当时是如何以连载的形式,一节一节在报上登出的,而且可以同时撰写三四个长篇连载。难怪当年反对者嘲笑他为“大仲马工厂”呢?不错,他的故事大多是以历史和真实事件为原型的:
1807年,巴黎一位叫Francois picand的人因为要娶到一位美丽的富家小姐,而遭人嫉恨,被诬陷入狱。在狱中七年,他结识了一位富有的意大利商人,并继承了他死后的财产。1815年Francois出狱后,回巴黎利用自己的财富将昔日仇人逐一谋杀。大仲马当年细查过此案卷宗。
1815年,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杀回,法国局势在数日内戏剧性急转。当时的《导言报》每日标题是:
第一日:“科西嘉的怪物在儒安港登陆
第二日:“食人的魔鬼向格腊斯前进
第三日:“篡位者进入格勒诺布尔”
第四日:“波拿巴占领里昂”
第五日:“拿破仑接近枫丹白露”
第六日:“陛下将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
作为拿破仑时代著名将领仲马·达维的儿子,大仲马是不会坐视如此上佳之写作题材的,更何况他自己年轻时还参加了七月革命,将三吨多炸药运到巴黎,想炸毁保王党。他对拿破仑主张的新宪,对废除贵族,保证公民基本平等无疑是同情的,这一点在小说中对波拿巴分子的正面描述中多有体现。
四十章以后的阅读,是用一种当年读金庸小说似的架势干掉的。读都来不及了,干脆加上所有开车时间来“听”:有一次关键处,到家了,竟在家门口车里听了足足十五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息了火。
“世界上既无所谓快乐或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处境与另一种处境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
接近片尾的这段话,不仅是对莫雷尔说的,也是对伯爵说的。我想更是大仲马自己所信奉的 - 书中基督山伯爵的影子里,我似乎总能隐隐看到大仲马的影子:从小聪慧,但成绩不佳;24-26岁时突然开窍,大量自学文学、地理、心理、物理、化学和戏剧;27-30出头,热血澎拜,参加革命;32-34岁开始大量旅游,包括法国南部的步行之旅;四十岁进入写作高峰,因高产而收入惊人,可偏又漠视金钱名利,大量救济朋友,且不求回报。50岁财务破产,流落比利时,后来一直在欧洲与俄罗斯各地旅行。65岁再创巨作《铁面人》,68岁死于当年的私生子小仲马家中时,几乎身无分文。
“我没有任何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保护,不承认任何人是我的弟兄,所以妨碍强者的种种顾虑,使弱者无法行动的种种阻碍,这些都不能妨碍我、阻止我”,“智者不是说过‘不要任何多余的东西’,另外不是还说过‘把一切都带在身上”吗?“
一部不朽的经典,一个无法被AI复制的精彩,只因这背后还有着一个自由行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