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有过这种欣赏的体验吧：当欣赏完一部作品时，你完全被它所表现的情感无情地吸引着。它的内容你可能一时还不能接受，甚至会暂时破坏你道德心灵上的平衡，使你在理智上与它保持一定距离。然而你不知不觉地追踪着主人公的心灵轨迹；你仿佛距离人物的感情那样遥远，但又时时感到那样亲近；你完全有理由责备作者的某些过激描写，但你丝毫不怀疑构成这部作品的每一个细胞，都回响着真实的声音。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以下简称《日记》）就属于这一类作品。小说完成于1927年末，它的问世，好似抛下了一颗炸弹，曾震惊了一代文艺界，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围绕这部作品争论不休， 它给丁玲带来了空前的声誉，也给她酿造了经久的磨难，褒贬毁誉，至今未绝，尽管如此，谁能不折服于作者那精湛卓绝的心理描写艺术? 谁又能否认这里跳跃着一颗活生生的心，袒露着真实的、诚挚的自白呢?

　　这是一份真实的自白苦闷、彷徨，且又充满忧伤，交织着愤懑。在中外的一些著名大师的文学殿堂里，曾多次回荡着类似灵魂自白的旋律；我们在恰尔德哈德、唐璜等拜伦式英雄那里，听到了一群叛逆的贵族青年傲世离群，近似疯狂地热情呼叫，在毕巧林、欧根奥涅金等多余人的身上，深深感受过俄罗斯一代迷惘青年心底的烦闷与悲哀；郁达夫的零余者之歌曾使我们听到了东方中国醒过来的人的声音，看到了一种暴风雨式的打击，怎样使封建道学家们确实感到了作假的困难。这些公开袒露的灵魂自白都是各自时代的特殊产物。因此，要理解这些灵魂奥秘，首先必须探索那个时代的奥秘。那么，同样向我们公开了全部灵魂奥秘的莎菲女士诞生在怎样的时代呢?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国上空弥漫着瞬息万变的历史风烟，广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出路，产生了普遍的苦闷和彷徨，五四知识阶层的最终分化，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情绪的蔓延，尤其是一些从封建旧家庭冲出来的新女性，不仅没有找到自己渴望的真正爱情以及新生的道路，反而在冷峻的现实面前，逐渐减退了五四运动焕发出来的热情，进而转化为一种悲哀与幻变。这是一个历史新时期诞生前的苦痛。丁玲和她早期的女主人公们有过相同的思想和经历，接受着相同时代气氛的熏陶，她从内心深处熟知这些女性精神的寂寞，理解她们的艰难处境以及要找知己，找同志，找支援，找精神寄托，找生活道理的种种要求。因此，她不仅用小说代替自己来给这世界一个分析，而且钻进人物的灵魂里面，并且同自己的灵魂融合在一起，以无穷的感动与爱，娓娓地道出这个灵魂深处所包含的一切感觉，以此抒发对整个黑暗社会的不满与反抗，这样，就奠定了《日记》的思想基调；苦闷、彷徨而又交织着反抗与追求，低沉、感伤且又包承着热情与激昂。我们这里不打算对《日记》复杂的思想内容作过多的阐述，只想指出：《日记》绝不是像有人指责的那样，仅仅描写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意识王国，莎菲也仅仅是意在玩弄男性的女人。

　　《日记》的艺术特色是多方面的，但最突出的是作者卓越的心理描写，这里，仅就此作一些分析。丁玲对于青年女性的心理描写，曾被认为是中国新文坛上极可骄傲的成绩，具有自己的特色。

　　特色一：细致入微的客观心理刻画与激烈奔放的主观感情倾诉相结合。

　　丁玲曾说：我有一个习惯，每定一篇小说之前，一定要把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考虑得详细。《日记》忠实体现了作者这一创作思想。丁玲手中仿佛有一柄心灵的解剖刀，像一位熟练的医生，以细腻的刀法，剖析人物灵魂深处每一根跳跃的神经，洞幽烛微，曲尽其情。人物自叙传式的独白使这种描写愈显真实、亲切、惟妙惟肖。你看，在极度寂寞的生活中，莎菲不期遇上新加坡青年凌吉士，并钟情于他，没想到，他竟是一逢场作戏的纨绔子弟。作者将莎菲在这场理智与感情交战过程中的各种心理刻画得相当精细，不时通过主人公大胆而率直的自白，骤然掀起感情的波澜，为能与凌吉士经常见面，我借故搬迁到与他相近的地方去住；而为了不使他看得我太容易，我又不得不驱遣着自己，保持着一定的矜持。我是把所有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好像同着什么搏斗一样。这里，人物内心最隐秘的感情被作者紧紧抓住了，一会儿是冷静的理智的自剖，一会儿是狂热的情欲的燃烧。心理状况的缕析如此之细，感情幅度的跨越如此之大，而又始终不游离于人物的基本性格，着实令人兴叹! 丁玲的生动、质朴而又刚健的语言直率而不失之浅露，刚健又不缺乏柔情，质朴却又富于色彩。

　　特色二： 心理描写与人物动作、环境描写的有机统一。

　　丁玲描绘人物的心理，多方面下笔，而又层次分明，她既洞悉高峡奔流动作中人物的感情主调，亦能及时捕捉和风细雨环境中人物心灵的变化；如莎菲生活的北国的冬天，作为主人公心理的反衬物，它是当时白色恐怖的形象写照，第一段日记中描写的那个寂沉沉的可怕的房间，将这一反衬形象更加具体化。

　　尤其是那四堵粉恶的墙。它们呆呆的把你眼睛挡住，无论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着吧， 那同样的白尘的天花板，便沉沉的把你压住。

　　作者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主人公这样一种心理真实：在莎菲的生活中，真找不出一件事是令人不生嫌厌的心的。从家庭到社会，她所遭逢的只是一片黑暗，荆棘挡道，豺狼横行，无处寻找一线生路。此外，那麻脸伙计，那有抹布味的饭菜，那批不干净的窗格上的尘土，这些或反映或衬托了莎菲当时内心的不满，空虚与苦闷心理真实在此转化为外景真实，反过来，又起着烘托人物心理的特殊作用。

　　毫无疑问，《日记》的心理描写倾向较多地受到欧洲一些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但它的独创性不容抹杀。尽管《日记》的某些描写会令人略嫌冗长，但与那种充满说教色彩的心理思辨不同，它是活生生的感情奔泻，充满活力与热度，即使是一些说理的段落，也不是概念的堆积，而是一个个感情音符的连接。这种饱含强烈的感情色彩，精雕细刻并与人物动作以及活动场所融为一体的自白心理，为丁玲展开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的复杂心灵找到了合适的形式，这是她对中国现代小说艺术表现手法的一个较突出的贡献，认真探讨一下《日记》这方面的成就，我们可以从中得到许多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