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中西文化精神的差异,总觉得对浅薄如我者来说,无疑是老虎咬天无处下嘴。人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英雄,然而一来这不是螃蟹;二来它不是没开垦的处女地;三来这不是简单的形而下的吃螃蟹式的英雄。那么,剩下来的人便有尝试,如履薄冰。
浮士德精神最大众化的理解无疑是对现实永不满足的精神;永远追求、永远实践、永远开拓、永远前进的精神及追求一种永恒,与宇宙极限抗衡的精神。这种追求包括从知识到爱情,从爱情到政治,从政治到艺术,从艺术到事业等各个领域。而且每一个领域的追求都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一种极致的追求,这便决定了悲剧色彩的必然性,因为绝对完美的境界是人所不能及的(随便提一下,关于浮士德捕捉海伦时发生爆炸,有人认为这象征现实与美的永恒距离不可能一下子消失,我的意思是,更确切的象征应该是对于终极的东西,人只能无限的接近,而无法实现零距离,似乎这才跟全剧的旨意一致)。正因为如此,西方人笃信:上帝是真善美的化身,在永恒的上帝面前,人类是无知的,不够理性、不够完美的,上帝时刻高举着鞭子在抽打着人类。浮士德在追求知识时,充满着理论与实践的矛盾;在追求爱情时,面临着爱与被爱的抉择;在从事政治时,陷入了主宰与被主宰的无奈;在膜拜艺术时,承受瞬间与永恒的痛苦;在创造事业时,直视着文明与野蛮的冲突。
在理解浮士德的无限追求时,或许,我们会走入两个误区:第一个误区是浮士德与糜非斯特契约的虚假履行,容易让我们误认为假如铁锹声不是小鬼为浮士德掘墓的声音,而是填海造田的声音,似乎浮士德的永恒追求就实现了。我觉得即使那声音真是填海造田的声音,也并不意味着浮士德无限追求的实现,因为一来浮士德无限追求的本性必然促使他产生新的追求;二来人本身是多元的,这就决定了人的追求必定是多元化的,这点全剧中浮士德追求实践不满足的无限循环的三部曲即为佐证。事业不过是多元中的一元。因此,当他喊出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时,并不表明这就是他终极追求的全部内容,也因此糜非斯特不可能赢得最终的胜利,而且这大概也是作者写浮士德从天堂通过人间再到地狱,而描写的却是天堂的情景的原因所在。第二个误区是灵魂在旧情人玛甘泪的灵魂的引导下不断飞升时,容易误认为在天界的会合是全剧情节的结束,其实剧情是在两者不断继续飞升中结束的(此点参考余匡复的《浮士德歌德的精神自传》),这样的结局才和全剧及浮士德无限追求的本性相吻合,浮士德不仅现实中追求无限而且灵魂上也永不停息。
与浮士德无限追求、不断向外发散与扩张的精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人向往的是一种相对稳定、平和与节制的东西,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意识明确主张知足者长乐,这与浮士德永不知足的精神相比,简直是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式不统一,二者似乎永远找不着共同话题。我比较同意辜鸿铭的观点。中国人过的是一种心灵生活,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种心灵、一种灵魂趋向,它是一种心境,或用诗的语言来说,一种恬静、如沐天恩的心境。这种能使我们洞悉物象内在生命的安详恬静、如沐天恩的心境,更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性,便是中国人的精神(参考黄兴涛的《文坛怪杰辜鸿铭》及辜鸿铭的《中国人的精神》)。正因为如此,有人说西方文明是一种肉质文明,东方文明是一种灵质文明(比如方克力)。曾经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有个人半夜心血来潮,突然吩咐家奴备船雪夜探访一位他景仰已久的高人,到了那里时,已是凌晨,主人还在睡梦之中,于是他又立刻让家奴荡舟回家,家奴觉得可惜,问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敲门或者干脆再等几个小时呢? 他说我要的是想来这里,现在我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故事简洁明了,但恰恰反映了中国人追求的是一种心灵生活。下面我将从中西与自然的关系的角度尝试对此作浅薄的分析,因为灵的来源我觉得有且只有两个:一是自然;二是心。
中国人崇尚自然,更多的是让灵魂融入自然,用自然的灵来抚慰心的灵,达到二者的和谐与共鸣。西方走入自然不是满足心灵上的需要,而是为了从自然中实现追求,在自然中获得物质上的成功,对她们来说自然是与书屋相对的(即理论与实践的对抗)。说好听一点西方人接触自然是为了顺从现实的需要,不好听点是为了贪婪地从自然中攫取。浮士德的海滨开发区,就是为了在自然中实现自己的价值。菲列蒙、鲍栖丝夫妇、无辜旅客、教堂及菩提树的悲惨命运,又证明西方人在实现自己的价值时不但对自然贪婪,而且对社会、对人民也是无情的。
即使在单纯地面对人与自然时,中国人也显然是更彻底地把人融入自然,把人与自然化为一体。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把一切都归到自然的囊括之中,而中国文化的要基很大程度上源于此。稍稍注意中西绘画的对比,就可以发现中国国画里面,山水花鸟为主体,人物画不多,而且在人与自然的画中,人只是是画中象征性的一个小黑点,画家已经彻底地把人融入自然之中,人在中国人的精神里不过是万物中的一个灵长而已。而西方的绘画与雕塑却恰恰相反,非常突出人,且更是干脆地直接原原本本的拷贝人,像罗素的雕塑作品《施洗者约翰》、《吻》、《巴尔扎克》、《老妓女》及众所周知的《思想者》等无不是现实的一种原本记录,虽然罗素也主张作品要有灵性,但他的作品是建立在形的基础上,他非常注意追求作品与实物的比例百分之百的一致性与精确性(参考罗丹的《罗丹艺术论》,沈琪泽译,1978年版)。再说说音乐,中国人好天籁之音,何谓天籁? 即大自然的声音。《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梅花三弄》、《寒江残雪》、《琅琊神韵》、《枫桥夜泊》哪一首古曲不是在窥探大自然的灵气? 中国的乐器更是体现了与大自然的和谐,拿中国竹笛来说,大自然恩赐的一根纯天然的竹子,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洋长笛,它是用人造的铜管加上繁琐的、机械的键。在演奏上,中国竹笛的非全音是由人的手指控制的,大自然的发声频率往往并不那么恰巧就是个半音,而西洋长笛加键后,半音就是半音,全音就是全音,典型的标准化、机械化生产,谈何自然?
如果说上面形而下的分析带有个人情绪化的普遍特征,而且没有理论的高度的话。那么,下面我将不得不故弄玄虚地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借鉴别人的论证进行简单的探讨。既然如此,下面的文字可能会像《老妓女》般干涩,但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
邵建明先生在《中国文化精神》中讲到,西方文化虽然认为人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看到了与自然的统一性,但西方文化认为人类出现后,人与自然分为两极,因此主要从人与自然对抗的立场来观照人与自然的关系,把人看成主体,把自然界看成客体,在思维上属于主客二分式。而中国文化精神中的自然意识引申为以下两个层面。
一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在《诗经》中处处蕴涵着这样一理念:劳动让人感受到自然的流转生机的性情与自然的性情相交融合、和谐统一;生活就是人与大地万物的相互依托;辛苦的劳作之后的舒畅心情犹如雨后天晴。大家熟悉的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孟子梁惠王上》)。让我们看到了顺物自然;管子告诉我们山泽虽广,草木毋禁;壤地虽肥,桑麻毋数,在这里我们懂得了对大自然的切制;荀子曰: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在这里我们知道了与大自然的和谐。
二是人与自然的本质同元。庄子明确指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而且庄子自己身体力行地贯彻了这一理念,《庄子至乐》中说庄子妻死,庄子并不悲观,反而鼓盆而歌,以为人死是回归自然,像四时运转一样,何必悲伤呢? 《庄子列御寇》中记载: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淮南子原道训》里论述道: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 。先人运用形象的比喻,把天地四时,阴阳造化比作一套齐备的车辆,苍穹在上,大地居下,遨游宇宙,出入六合。《易传系辞》认为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这样的话语简直是一语破天机,把人的本源阐释得一览无余。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里处处承载着这样一个理念天人合一。尽齐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陆九渊先生认为这也许是从道德的意义上对天人合一的最早表达,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其实,到后来中国文化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由天人合一发展到天地人合体。在汉代文学里多处展示着一幅天地人合体的画面。班固《西都赋》: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文选》卷一)坤灵指地神。太紫,指星宿的太微宫和紫微宫,古人想象天帝的居住之所。刘向《七略》:明堂之制,内有太室,象紫宫;南出明堂,象太微。这是说宫室建筑取法乎天地之象,顺应阴阳之理,依据地神的正位,模仿天宫的形制。宫殿的形制与天地之象是同构关系,人活动于宫殿之中,于是便形成了天地人合体的境界。在蔡邕眼里,中国的毛笔体现了乾上坤下的自然序位;体现了一年四季的新陈代谢;体现了人间方圆规矩的中和之德。总之,凡举天上地下人间最基本的秩序规则与结构形式,都蕴涵在小小的毛笔里。体积微小的一支笔,竟然把宇宙的模式包容,是天地人合体的微缩景观。
以上简单零散的分析似乎跟中国人灵性的精神无多少直接联系,但从自然的角度切入,我想还是行得通的。理由前面已经讲过,灵的来源有两个:自然与心。既然如此,心代表的是人,当中国人在崇尚自然的灵性,从而为了使自然的灵性与人身心的灵性结合产生和声效果时,还能说中国人的精神不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灵魂趋向、一种心境,或用一种诗的语句来说,一种恬静如沐天恩的心境吗?
东拉西扯,不知所云。成此一文,却不成体统。掩纸细思,发现浮士德不经意间不知被我浮到哪里去了。至于精神,压根没说到点子上,大概唱歌跑调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