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废都》,最深的感受是,这是一部中年人写的书,写的是中年的经验和心境。
《废都》1993年出版,已经过了十年。最初的两年内,正版和各种盗版,据贾平凹转述的内行人的估计,加起来超过一千两百万册。准确的数字恐怕无法统计,事实上,盗版至今也没有断绝。
在吵吵嚷嚷的事件中,这么多的人读《废都》,都读到了什么?恐怕不容易读出一个中年人无法诉说的精神上的寂寞、茫然和颓败吧?
一旦成为事件和现象,创作中个人性的东西似乎就没有了位置,取而代之是社会的焦点和大众的兴趣。可是,如果没有这种个人性的精神上的东西,就不会有这样的创作,不会有这部书。
大概很少有作家愿意自己的作品被认为是颓废的,贾平凹也不例外,他对加在自己身上的颓废的指责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如果从文学和艺术上来看,颓废其实并不就是一个坏字眼。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人把这个西方文学和艺术的概念(dcadent,decadence)翻译成颓加荡,这个译法有点意思,差不多可以说音义兼收,形神兼备颓是精神上的状况,荡是行为上的表现,与原文又有语音上的关联。法国的颓废派和英国的唯美主义所产生的一些好作品,是与对十九世纪末某种精神状况的揭示紧密相关的,并非只是表面上的放荡不羁。二三十年代上海出现过唯美颓废的小团体,但他们的作品,往往只是对颓废的形式的模仿,大多有形(荡)无神(颓),精神上的深切感受不足,也不怎么具备艺术上的功夫。
如果说《废都》写的是一个中年人的颓废经验和心境,其实是中肯的。贾平凹写庄之蝶这么一个名作家的日常生活,笔触很少伸到这个人的心灵深处,偶有指涉也赶快移开,似乎有意避免碰触;但越是躲避着,就越显出问题在那儿。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小说的处理是非常成功的,它不写这个人精神上的问题,写的都是庸常的琐事,有心的读者却应该能够不时地感受到这个人物精神上的茫然与危机。小说写性,这是最引人争议的了,如果和这个人物的精神状态结合起来看,其实就没有多么难理解。十年之后,贾平凹和人聊天时说,《废都》写性,只是写了一种两性相悦的状态,旨在说庄之蝶一心要适应社会到底未能适应,一心要有作为到底不能作为,最后归宿于女人,希望他成就女人或女人成就他,却谁也成就不了谁,他同女人一块毁掉了。(《十年一日说〈废都〉》,载《美文》,2003年4 月)这种两性相悦,就是精神上的茫然和危机的一个出口吧,后来证明这个出口并不就连着一条出路。
这里被认为是大肆描写、过度渲染的性,其实是可怜的性,是在现实的重重包围中偷偷摸摸的两性相悦,这个悦,差不多是庄之蝶精神上的救命稻草,他在日常生活的无聊和苦恼中,几乎找不到什么相悦的时候。庄之蝶的颓废,是在社会的围困中偷偷摸摸的颓废,这不仅是说外在行为上的偷情,而且更是说他精神上的痛苦处于黑暗的、不见人的状态中。
这么一说,《废都》的颓废就和法国英国的颓废派及其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模仿者区别开来了:那样的颓废是公开的颓废,不仅以公开的颓废精神,而且以公开的颓废行为,来反抗现实,挑战世俗,并且大胆地把颓废化为个人生活和艺术创作的独特形式。在感觉上,这样的颓废是青年人的颓废,坦荡,单纯,没有功利算计,不用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