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在哪里呢? 南山掩映在烟云之中,南山腰多的是苍松翠竹,山顶终日云遮雾绕。南河抱着它打了一个转,神秘的东来西去。南山镇离县城八十多公里,方圆百余里,树多人少,一半的地方已封山育林,一千多户人家如同橡树籽儿样撒落在大片树林里。南山人蛰居其中,半年才到县城一次做些必需的买卖,而城里人一般是不来南山的,因为南山连通外界的唯一一条简易公路曲里拐弯,四轮驱动的车才能通行,并且颠簸得你只想吐。所以,你在这儿比较原始的地方只会听到一些嚼了几千遍的闲言碎语,而不是新闻。要说到新闻倒是记起了一桩:五年前,镇政府的吉普车还装了两个大喇叭,插着几面彩旗,在公路上一路摇摆吆喝了好几个来回,一河两岸的人半天也没有搞清楚尽是回音的声音里到底是啥意思,开始还着实吓了一跳,赶忙问村长,我们才缴完税的呀? 毕竟一村之长消息灵通就不厌其烦的解释说,哪是催税的,那是文教办的老师在搞宣传,说是要“普九”了要拆庙了总之要修学校了。弄了半天明白了,又问村长,那镇上叫我们捐好多款咧? 诶——你咋这么罗嗦呢? 村长烦了,不再解释抽起烟来。接下来,县里的三菱开进来了,施工队几十号子人驻下了。这些都让南山人心里热乎了好一阵子,茶余饭后过足了新闻瘾。对,尤其是那天,南山人像过家家都过大喜事样迎接的那一天,鳏寡孤独者都穿新衣服挂笑脸揣着积攒了半年的礼钱,高高兴兴地赶到镇上去参加镇长小儿子的婚礼,顺便再瞧一瞧即将竣工的教学楼嘛。镇长家的这场喜事真是排场,要面子有面子,要票子有票子。二十席一轮开,在镇政府脚下的南山九年制学校大操场上排开,就像摆了个一字长蛇阵,端菜的小伙子和上茶的姑娘穿梭其间,蔚然大观。人家镇长也是个豪爽人,舍得钱图风光,不计较你送多送少,第二天还讲究个“圆饭席”,除了县上朋友不能再来,凡是送了礼的乡亲一个不少的坐在了席上接受新娘新郎的敬酒,镇长大人还亲自作转转揖劝酒:各位乡亲能来,真是给足了我老赵的面子啊,啊,今天你们就放开量的喝,能喝的都坐到一桌子,我先去陪几个村长,待会儿就过来,赵猛,赶紧过来给客人敬酒——一人最少三杯,辣的!镇长能与民同乐,众宾心里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春光灿烂阳光明媚。喝!哪有不喝之理? 血液在澎湃,彼此脸上都闪着红光,跟新娘的嫁衣一样红,跟门上的对联一样红。“哎呀——哎呀呀——”先是几个闲在一边的女人大喊了一声,接着所有女客都扯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叫起来,纯粹是大白天看见了鬼一样的情形,然后是所有男客长长地断续地坚硬地飘渺地叫到“啊——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半的人酒全醒了,拔腿就往东边跑。新郎赵猛正在给孙校长倒酒,端着满满一杯“西凤”愣在了那里。有人大声喊“孙校长——学生——”孙校长全无酒意,但头脑有些发晕,脚底有些软。谁若是把他和学生一起喊,他总有种惯性的恐惧。众人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孙校长脚步虚了,就像腿脚不存在样。地上有很多木屑,鲜红的,一截一米多长大碗口粗的木头躺在木屑上,然后他看到一颗鲜红的脑袋,正在流淌着红红的东西。今天每个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流淌着这种红色。所有人都昂起头,他们看见一个人木头样站在楼顶,右手拿着一把锯子,看得出来他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这把锯子上。这时,人们才感觉到春天的天气还是有些冷,太阳已经躺在了南山尖上,懒洋洋地,红彤彤地。事故处理委员会成立时,多情的太阳还留下些许余辉,女人们都唧唧呱呱的回家了,男人们都醉了。赵镇长毕竟是赵镇长,刚才还是家长和亲家,这阵已是“事故处理协调小组”副组长,镇党委洪书记任组长,他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酒嗝,不清不楚地说:“开会!”要是那天镇长不过那场喜事该多好啊? 废话!你结婚不办喜事啊? 那要是不在学校的操场上塔棚子开席不就没事了? 废话,还是废话!几百人送礼几百人坐席,你说,不在操场上开席该在哪儿开席? 学校又那么方便,有人帮忙,又有地方歇。这么说,错就错在不该请学生帮忙端茶倒水? 也不对啊。我看哪,那天还是赵镇长和知客疏忽了,明知道操场边就是工地,又没防护网,就该注意又注意地。最起码要用红漆写几块警示牌子立在操场边上。说来也太巧了,要是那天不办喜事,钟老师要是不喊她给镇长家烧茶水,更主要的要不是那被冒失鬼找到了的李刚跑到楼顶扔木头,你说哪有这么场事呢? 你看,几个倒霉鬼凑一堆儿了:那个叫李美的四年级学生是吧,胡里糊涂被砸死;李刚,罪魁祸首是吧,判了一年刑算便宜他了——外地民工咋不多整他几年多赔几万块钱呢;包工程的成老板有的是钱,他的责任那么大只叫他赔了三几万块钱? 一个大活人哪就值这么点。那,赵镇长呢? 李家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嗨,这么大事情能够妥善处理,还真靠的是人家赵镇长经验丰富足智多谋哇。这自然是水过三秋之后,南山人的闲聊。当时,李家人的的确确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是谁啊? 他们是三四百同宗的集合体。他们要说,南山是我开南河从西来,众人也由着他们说。喝着镇长喜酒的李姓人在一长者的率领下,几十号子人涨红了脸吹着酒气,齐喝一声“走!”迅捷地回到了李家村。那一声吼叫,吓得孙校长直淌汗,竟说了声老虎下山了,还当着众人的面对钟老师说,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钟老师慌乱不堪,他联想起去年腊月二十六,他亲眼看见十来个外地小贩,被一大群壮汉用扁担打得抱头四窜直喊救命,壮汉一边追打一边吼叫:“李家人可不是好惹的——”其他喝喜酒的客人都走了,李家族人全来了,聋子瞎子跛子和流着涎水的傻子都分明怒气冲冲,走在最前面的是哭得满面鼻泪的李美她妈。学校老师也是有准备的,谁都听出了那一声“走”的潜台词无疑就是“操家伙”。他们藏起了钟老师后,就全体在办公室等着,女老师和十几个帮忙的学生在外围,孙校长是本地人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在门外负责解释,李家人应该不敢动粗。这主意是孙校长出的,要护校,可谓唯一良策。来者密密压压气势汹汹,充当了小学校的院墙。呵斥声中,学校和孙校长一起突然得了疟疾,筛糠打颤,年轻老师在办公室里屈辱得紧握双拳。“钟老师哪里去了,是男人的就站出来,给我们李家人一个交代!”孙校长拿着香烟还没走出门口,就被李美她妈抱住了双腿,不得动弹。披头散发的李婶哭天抢地地说:“孙德明,你还我女娃子的命来!”孙校长无力地解释:“你莫急,莫急——李美——正在在卫生院急救——急救——”“人都死了,急救个屁!”“钟国林呢,你孙德明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为首长者把袖子摩得老高,一手封了孙校长衣领,一只手指着孙校长脑门,伸长脖子对办公室里的老师吼道:“狗日的钟老师,他骚地镇长啥情,让李美给镇长端茶倒水? 他欠我们李家一条人命!”孙校长瘀了气受了憋,嘴脸乌青,但只要李家长者给他的喉管留有一丝缝隙,他也得把声音从鼻子里挤出来:“李叔,你莫冲动嘛,你们——该找镇上——领导——处——理的—”话音未落,一只硕大无朋的拳头落到了孙校长的脸上。腥腥的,暖暖的,鼻血进了肚子,他心里说道,“幸好叫小钟躲起来了。”孙校长晕倒之前听到打他的人说的是“狗日的钟国林——”事故善后处理会议开了一个通宵。会议室门外有四个年轻干部拿着从派出所借来的手铐,庄严肃穆地站岗。这天夜里,李家人是抱不了赵镇长的大腿的,尽管有人提议让李婶双手抹上女儿的血,去抱镇长大腿再问他要他个十几万块钱。成老板也是找不到的,他正把肥胖的身躯尽力蜷缩在吱呀吱呀叫唤的沙发里,把绝顶的秃头缩进胸脯,竖着耳朵听洪书记的训话。赵镇长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阿诗玛”,默不作声。晨曦隐现之时,洪书记对门外喊,“去把李美的父亲喊到会议室来!”话音刚落,门开了,形如鬼魅的李婶、酷似杀猪匠的李父和怒不可遏的长者,挤挤仰仰的进来,守在门外的干部说:“他们后半夜就蹲在会议室外等着呢,他们在学校闹了一阵子,派出所的老刘和几个干部去劝住了他们,都回家去了。”洪书记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先是亲自给三位乡亲倒了杯热茶,说道:“唉!事情谁也意想不到的,你们要节哀——”谈判进行了一个早晨,血红的朝阳变成了白灿灿的银饼子,挂在了镇政府办公楼的屋脊上。三长两短的哭声往每一个角落里钻,让人堵得慌。“赔偿金我们可以让一点,可最少得八万元。”“学校的钟老师要开除!”反反复复,李家人就这么几句。洪书记的脸是黑底白面子,赵镇长就是一个从烤烟炉子里出来的糗样,成老板根本没叫李家人认出来,在沙发里越缩越小假装瞌睡。一个副镇长火烧着了屁股样跑进会议室,小声对洪书记说:“李家村的人又来了,围在门口,怎么办? ”洪书记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这个微妙的信息还是被李家人截获了,李婶哭声突然大得吓人,并半是爬半是扑的过来,一把抱住了洪书记的腿。洪书记毫无准备,身子向后倒去。多亏赵镇长眼明手快,用身体扶住了洪书记,同时动了怒气,大喝:“你们咋回事啊? 连洪书记的腿你们也要抱,想耍癞啊? 大不了,给你们五万块钱,再叫你们生一胎,不罚你们款,总行了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虽然是在春天,还是瞬间就冻住了。李婶的哭声,赵镇长来不及合拢的嘴巴,洪书记扭曲的表情,还有成老板正在缩水的身体,全冻得僵硬,谁要是拿个东西随便一敲,就会稀里哗啦撒一地。后面的故事就简单得多了。李家的赔偿金还没全部拿到手,钟老师就被撵到南山最偏远的初小去了,学校在南山腰,那里伸手就能摘一朵纯净的白云。孙校长坚持要送他,他拒绝了:“孙校长,你的恩我都不谢了,你都这么大年岁数了,再送我,我如何担当得起? ”孙校长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下学期就能退休了。唉——”然后,目送钟老师远去,自己陷入了沉思。他想啊想,把这几十年沧桑想成了一口浓痰,“呸——”的一声,狠狠地吐了出去。再后来,人们逐渐忘了这件事。几年过去,只有很少人会问一句:怎么李家还没有生儿子呢? 懂行的人会猜测道:该不是李家女人结了扎吧? 也有知情者说:这几年,他们用赔偿的钱到处找名医,只要能把女人的输卵管接上,李家照样能添个儿子。南山通常是平淡的,就跟南山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样平淡无奇。但这件事的结局,却有点像美国商业大片的结局,吓你一大跳后,再回归平静。所以这一天,是“生活”用来吓人的:李父钱花光了,儿子也没出世,正恼火时,钟老师从他家门前过,李父听到了女儿喊救命儿子也喊救命,就随手操起一根木头,从背后追上了狗日的钟国林,对准其脑袋一棒子撼了下去。
滴血的木头
更新时间:2024-12-02 2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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